有關建築學的研究,我總是嘗試從其他視角創造不同的空間向度,並不斷變化觀點來解釋和分析空間。
過去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社會學和心理學,特別是建築的社會意義和「痊癒建築」。我於碩士畢業設計論文中探討人的聽覺感知超載與觸覺的異常性,在真實的空間內將日常及空間的聲音感知相互介入,其所產生的感知、認知差距及多重的內在關係,以藉由一些感覺變形使對象陌生,使形式變得困難,增加感覺的難度和時間長度,呈現變形後的真實,藉以恢復人們對生活的感知,並思考或呈現本真的存在(being authentic)。再者,透過一系列的聲音實驗、1:1 與使用者對話,找尋共體及各自的感官認知。 二十世紀現代社會的形成與興起,不啻是一部人的異化史,荒謬的現實與孤獨的存在無疑是人類世界的具體寫照。現代世界與日常生活常常是疏離、荒漠而無趣的,人由始至終往往是孤立與被隔絕的,無法擺脫使人窒息的現實。法蘭茲‧卡夫卡《審判》一書的主角K是一個孤絕的存在,沒有任何人能了解他,甚至自己都不瞭解自己。這孤絕和荒謬的文學意象呈現了人類的精神層面與存在狀態。《審判》曾被韓國的梯子肢體實驗室(Sadari Movement Laboratory)[1] 改編為舞台劇,以動作、音樂、燈光、舞臺調度等方式,給予劇場很多想像和再現的空間,呈現出卡夫卡文字中所極力傳遞的冷硬氛圍。這實驗室相信空間的轉換及動態的節奏的處理將更能夠深刻描繪角色的社會地位、心理狀態。從中可見空間呈現與社會現實、人的肢體語言產生了深切的鏈結。 [孤絕] 喬治·貝克萊(George Berkeley)曾說:「存在就是被感知(to be is to be perceived)。」[2]宇宙中所包含的一切物體,在人心以外都沒有獨立的存在,它們的存在就在於它們為人心所知覺、所認識。被感知的物即會被關注、命名而後存在,其中「自閉症(Autism)」一詞就是被命名下的產物,“Autism”源自於希臘文“αυτό ς ”,本意為“self”。“Autism”的釋義該為“Always Unique Totally Intelligent Sometimes Mysterious”。在探索空間的本質時,從自我意識開始至關重要:自閉症是一種微妙而孤獨的狀態,是對世界的特殊視角。在現實社會中,人的自我不斷被泯滅,我以自閉症的視角做出發,但是這種孤絕狀態是屬於所有人的,因為自閉症這個詞所代表的是「自我」 ,一個所有人都會有的「孤絕」狀態。 我們會注意他人的行為,並且不只是單純地觀察它,而是關心我們自己與他們的差異,並進而泯滅(squashed)差異。雖然我們往往沒有清楚的自覺到這種意識,但愈是不自覺它,它愈是在暗中支配人。馬丁‧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1889-1976)所說的人人(they)是指此有(Dasein)在日常生活中的存在方式,在這種存在方式下,它無法得到本真的存在(being authentic)。此有失去了它自己,成為沒有意義和不真實的人。[3]但對於自閉症者而言,僅有自我的意識,並沒有自我和他人的差異性,又或者在差異之下,並不會泯滅他人。一般人被「人人」統治並依賴它,讓我們無法正視本真的自己。 [映象] 2016年法國的VR影片《聽見光明》(Notes on Blindness: Into Darkness)以「聲音筆記」為基底,運用聲音印象取代我們習以為常的視覺來帶動感官,用耳朵去看、去感受那些在真實世界中無法觸及的身心處境。[4]這是無法用一般客觀事物在自我的頭腦中以感覺、觀念或思想等形式再現的影像,他轉變為一種新的映象。在我的研究計畫中,我將以自閉症所呈現的繪畫、動作及溝通方式做研究,以影像的方式去敘述,呈現自閉症的內心世界,並結合VR,使人透過視覺感知進入虛擬空間內,去感受自我的意識流動,並投射自我的映象。自閉症者的日常將會變為一般人的陌生化(defamiliarization),[5]人們將會透過虛擬空間和現實空間之間的轉換關注到一些細微的變化,日常開始變為非習以為常。客觀事物將會以不同的方式再現於自己特有的映象內。 從自閉症的角度來看,他們將一般人的行為視為不尋常,但他們生活的方式是一般人認為的異常。從Mark Haddon的小說(2003):The Curious Incident of the Dog in the Night-Time和Elizabeth Moon(2002):The Speed of Dark來看,觸摸成為一種交流形式,語言將不再侷限於一般文本,而可能是某些自己創造的聲音,我們在眼睛中看到的空間和他們感知的空間可能是兩種完全不同的類型或功能。 從Mark Haddon的小說轉譯為的舞台劇,呈現了空間知覺及孤絕者的行為模式,高科技的多媒體設計及簡單且顯現日常的場景設計、空間平立剖轉換,這舞台劇創造了自閉症者特殊的空間感知能力,亦展現不少自閉症者會有的感覺處理困難,對特定的聲音、光線、氣味、味道、觸摸等的反應過度敏感或過度不敏感,最後帶給觀眾的是自閉症者觀察世界的方式,以及他們內在的自我衝突和懷疑。 我的畢業設計論文體現視覺所見、聽覺所聞和身體感知而產生不同的碰撞。其主要由自閉症者出發,觀察自閉症者∕孤絕者在這空間內如何平衡自我,並以其獨特的行為(Praxeology)創建聲音映像模型,再者藉由空間的變形─增加日常物件(如桌子)來感受到自閉症者∕孤絕者的特殊聲音感知,從中找尋一種真正的陌生化生活方式。藝術和建築空間通過一些技藝與手段使對象陌生,使形式變得困難,透過藝術變形,增加感覺的難度和時間長度,來達到審美目的,呈現變形後的真實,藉以恢復人們對生活的感知,並思考或呈現本真的存在(being authentic)。 [空間知覺] Michael Abrash,Oculus VR首席科學家說:「實際上,我們的視覺感知到的數據少得驚人,即使我們能夠準確地紀錄和處理每一個達到我們眼睛的光子,我們擁有的數據還是太少,無法準確的復原世界。」「對於及接受到的有限訊息,大腦的補償方式是維持一個現實世界的模型,這個模型隨著訊息的輸入不斷更新。」「所以我們所感受和完全信任這個模型,而不是真正的現實世界,我們是一個干預機器,而不是客觀的觀察者。」[6]那我們所認知的真實到底是甚麼呢?當我們在一個空間中,對物件的距離、形狀、方位、型態等空間特性的知覺是否會有不一樣的感官認知?這空間知覺包含了深度知覺、大小知覺、聽覺空間知覺等,這些知覺都跟每個人在大腦中的現實世界模型相對應。但對於自閉症者∕孤絕者自己的現實世界模型是無法被複製的,其中敏感的感官會被放大並蓋過其他感官,空間將因為這個變形的腦中世界投射入現實世界中,空間因為感官知覺而開始變形。每個人的經驗和預期不同,關注程度(attention levels)以及眼球運動(eye movements)也不同,所以才會產生認知分歧。對應到我將探討及設計的真實空間,將用數位製造的方式打造符合人體尺度的個人空間,用自閉症者∕孤絕者對於距離的感知做為設計的出發,並結合材料,及觸覺感知去操作空間。 [緣起] 在英國,一個五歲自閉症小女孩Grace Iris所畫(參見圖1)的是一種內心的抒發,也是一種看世界的視角。她畫的畫是有名字的,她會用英文去命名,讓我們去想像她的畫作,也會用一些她自己的語言去命名,這特別的語言,好像是她去看待世界的一種對話方式;[7]而有些自閉症者畫的圖,不用任何工具,如同照相機般只需要看幾秒眼前的景象,就可以刻劃出完全相同的景緻,但相反的,一般人卻無法做到這點;又有一些畫作可以看出一些特別的事情:在七歲剛學會拿筆後,他開始描繪他內心的世界,他的透視是從整個街道出發的,又或者他描繪的立面是不完整或重疊的,也可能他會重組自己生存之空間的平面,我想這和他不去輕易定義空間有關(參見圖2)。那到底是甚麼讓他們有著特殊的視角呢? 我們與他人的差異使自己失去了他∕她自己,成為了擁有空殼的人。但對於自閉症者而言,僅有自我的意識,並沒有自我和他人的差異性,又或者在差異之下,並不會泯滅他人。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總要求「與人人一致」,這種公眾性反而控制了我們對人和世界的各種看法。孤絕的人開始在這世界上掙扎著活著,社會所提供的框架與規範並沒有包含∕適合他們,又或者他們所存在空間對他們而言只是一只空盒。 [圖1]Grace Iris用不同語言系統命名自己的繪畫作品 [圖2]ChiLung Feng(台北,台灣)用不同方式去組織空間並重新組織空間。 [目的] 在大部分歐洲國家的社會框架下,其社會友善計劃大多完善於台灣,我將觀察社會如何為有特殊需求的個人提供現實空間,且反思孤絕的社會環境如何形成與運作?這些獨立且自我的空間是否有機會被串聯,又或者如何讓我們重新經由空間及視覺體驗看見自己的內心孤絕。 隨著社會的變遷,「特殊身份」的概念越來越受到重視,每個人都被視為一個特殊的個體,從身體到心理都代表著不同層次的自我。但我們往往被侷限在社會框架下生活,社會之外的孤絕人,或者假裝在框架內的孤絕人或許能因為透過空間知覺的體驗而感受自己所生存之變形的真實。 「孤絕自我」──一個所有人都會有的狀態將在我的畢業論文被空間介入,自我意識與真實空間、虛幻空間的視覺影像(如VR)的交錯將會產生新的空間語言。 [方法] 我於大學時期在這個領域有三個相關的案子。從重新組織一般集合住宅改為特殊住宅的設計“Hide-and-seek-Life as a rotary stage”到畢業設計前期的小設計 ”Continuous Gallery-Short design before Thesis”及畢業設計” The Third-person Perspective-Secret perception of space”。畢業設計階段主要將自閉症者的特殊視角及其在繪畫上的特殊才能轉化成特殊學校旁的藝術村落,將其化身為公共空間如展場、公園等融入社區之中。在這期間我也於2016年暑假專程到英國拜訪BC Architects事務所的主持人Christopher Beaver,他是專門設計自閉症空間、建築的建築師,在近三十年的職涯中,不斷的研究如何設計出適合自閉症的空間,不只在設計前端,在設計後,會觀察使用者使用空間的方式並與其對話,並改善其設計,從材料、空間尺度到空間對使用者所造成的不同情緒都有所特殊的想法。他著重於真實的空間操作亦為我大學階段所思考及操作的建築及空間。 碩士階段於Städelschule Architecture Class即SAC (Hochschule für Bildende Künste, Frankfurt)開始研究與感知、視覺等空間特質,在Städelschule獨特的框架內─建築、科技軟硬體技術、藝術及哲學的相互交融中,開始了對空間知覺的聯繫。SAC前院長Peter Cook曾說:‘The Städelschule Architecture Class (is) small, perfectly formed, concentrated and genuinely international." 這種“完美”形式圍繞著在SAC的每個人的相互關係─學生之間、學生與教師之間以及學生與訪客之間。碩一授課教師Johan Bettum是建築學教授和Städelschule建築課程的項目總監。他曾在英國建築聯盟學院AA、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貝爾拉格學院、因斯布魯克大學、洛桑聯邦理工學院、洛桑和奧斯陸建築學院教授和演講。他在獲得普林斯頓大學生物學專業學士學位後,就讀於AA。主要研究領域在於材料、幾何和建築設計之間的關係。另一位授課教師Yara Feghali的研究論文探討了人與機器對空間感知之間的差距,目的是彌合兩者對新興建築未來的推測,對於科技軟硬體操作而產生的世界虛實有著很深入的研究。 碩二指導老師Theodore Spyropoulos則是倫敦建築聯盟學院世界知名設計研究實驗室(AADRL)的主任亦是M.I.T.高級視覺研究中心的訪問研究員。他所主持的Minimaforms事務所在藝術、建築和設計方面多學科的研究,思考探索數位化設計和製造並利用交互技術去構築社會性和材料性的空間。其事務所於2010 年被提名為切爾尼霍夫獎。我將透過上述教授之研究領域去做進一步研究及發展。再者將會參考由密西根大學的Sean Ahlquist領導的Social Sensory Architectures研究項目,其目的為患有自閉症譜系障礙的兒童設計技術嵌入式多感官環境。該研究涉及開發治療方法,通過使用先進的紡織品設計─參數化設計,及視覺和聲學互動環境的結合,並跨學科研究涉及精神病學、運動機能學、音樂、藝術與設計、信息與人類互動、計算機科學以及自閉症治療領域等。目前以碩一由Johan Bettum及Yara Feghali所指導的”Moving Graphics”設計提案,已在探討在空間中與自我視線的移動所產生的空間變形。 從以前到現在,人們一直在尋找記錄生活形象的方式,十四世紀從李奧納多·達文西所寫下的暗箱(Camera Obscura)一詞開始,到十九世紀第一張照片的出現。攝影或者影像的呈現是直接的視覺記錄。並參考Maciej Markowicz於2015到2018年所做的一系列城市影像紀錄案“Motion Graphs”,他在移動的黑暗房間記錄水和城市生活的日常動態,並用負片影像表達城市的深度和輕盈。空間在此案中變形,我亦在我的設計中用視覺影像變形,並深入到基地─歌德大學去做建築空間的變形。在空間感知方面,由Peter Middleton和James Spinney所執導的《聽見光明》(Notes on Blindness: Into Darkness)為基底,感知將被相互交錯、互置,以視覺感知去替置觸覺,但身體所在的真實空間會與虛幻的觸覺相互牴觸。聲音、映象、觸覺所觸動的空間知覺將會因人的感知而改變。身為被遺忘於社會邊界的獨立個體,將會得到一種釋放,或者得到另一種自我意識的解讀。而在李安導演的作品《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Billy Lynn’s Halftime Walk)中則聚焦於人和真實之間的差距,以最新3D技術去表現人臉上複雜且微妙的神情。這部電影不會有任何動作遲滯,不再有任何細節模糊不清,陰影下事物仍層次分明,能看到的甚至比肉眼還仔細亮麗。這比真實更鮮明銳利的「超真實」(hyper-reality),詭異地游移真實與虛擬之間。這類同高畫質影像或虛擬實境的超真實,讓畫面、空間變得過於人工而不自然,但這種虛假效果,會讓我們反思到底甚麼是真實?甚麼是虛假?或者我們內心所體現的到底是甚麼? [1] https://www.facebook.com/sadarimovementlab/ [2] 「存在就是被感知」是喬治·貝克萊著名哲學主張,請參見《人類知識原理》(上海:商務印書館,2010年)、《海拉斯與斐洛諾斯對話三篇》(上海:商務印書館,2017年)。 [3] 參見Being and Time, State Univ of New York Pr, 2010、參見Wiki百科https://zh.wikipedia.org/wiki/%E9%A9%AC%E4%B8%81%C2%B7%E6%B5%B7%E5%BE%B7%E6%A0%BC%E5%B0%94 [4] 為2016由法國Peter Middleton和James Spinney所執導的互動VR影片。 [5] Viktor Shklovsky, The Resurrection of the Word(Distributed by Chatto and Windus, Scottish Academic Press, Edinburgh, London, United Kingdom, 1973) 、Viktor Shklovsky, Art as Technique(1917)。 [6] F8 2015 開發者大會(F8 Facebook Developer Conference) 中,Michael Abrash,Oculus VR首席科學家演講之內容。 [7] Grace Iris畫的畫用英文及她自己的語言去命名,如Tiddle Tum、Zin Zin等,好像是她去看待世界的一種對話方式。請參見https://irisgracepainting.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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